我發誓人生從未曾有一刻覺得自己能掌控生命。
無論自宗教或是個人經歷中，我都深深感到自己的無能與不可抗力。因此在幾次的輔導會面中，我曾很疑惑，到底為什麼姑娘總試圖讓我知道人生無法掌控？我是哪裡讓她感覺到想要控制一切嗎？我分明接受了命運加之於身上的一切：「無奈」是我自小到大最熟悉的情感，苦澀曾是我的代名詞。後來我才想到，除了自大的人需要學習對命運謙卑，過於驚惶不安的人同樣需要修煉對命運坦然。明顯地，我是後者。
（二）
有點難以啟齒，我吞吞吐吐：
「嗯……我呢……有個情況困擾咗好耐……就係呢……」
我深呼吸一口氣：
「我對於冇得去廁所有一種恐懼。即係好似而家會面咁，如果講講下要去廁所我會覺得好尷尬，所以見你之前我一定會去咗洗手間先。同樣情況都適用於睇戲或者類近活動，如果我做呢啲嘢之前冇去到嘅話，就有可能囉囉攣。但係，呢種程度都還好，因為如果真係急，其實都可以去，只係冇咁方便。真正令我焦慮嘅係，要搭長嘅車程，或者去一啲新嘅地方而嗰度未必有廁所，嗰種焦慮係會幾何級數噉上升。嚴重嘅時候會心跳加速，難以集中，成個人好難受，好驚自己會瀨……當然，呢種情況其實未試過，同埋我都好清楚唔係生理問題，因為只要嗰個地方有廁所，譬如平時喺屋企或者餐廳，我可以好耐先去都冇問題……」
姑娘對我笑笑，說：
「喺輔導室入面呢，我哋咩都講得，你唔使緊張。雖然未必可以即時解決啲問題，但我哋可以一齊go through，一齊睇下點樣處理。你再講多啲個情況我聽？」
「喺我細個嗰時，我一緊張其實會冇胃口同想嘔，但唔知由幾時開始，我唔再想嘔，取而代之係驚冇得去廁所嘅焦慮。諗返轉頭，同廁所印象有關最深刻嘅回憶，可能係中六七有次補習，咁啱嗰堂得我一個上，老師比平時遲落堂，我好急，但又好想聽埋佢，想知有咩要留意同要做咩功課，我愈嚟愈急，唔知佢幾時完，但又覺得應該差唔多，想捱埋佢，終於完場嘅時候我超急噉去廁所。唔知係咪嗰種感覺太得人驚，所以我對冇得去廁所有種恐懼……以前仲會返大陸玩嘅時候，有次坐長途巴士，無啦啦塞車，兩個鐘嘅車程變咗四五個鐘，我又係急到痴線……」
「你可唔可以形容下嗰種感覺係點？」
「我覺得係一種類近崩潰嘅感覺，覺得個心好難受，跳得好快，好似就暈，控制唔到自己噉 ，好驚下一刻會瀨……其實我都有試過安慰自己，最壞情況咪瀨囉唔使死嘅，唔需要驚到噉，又擔心咁多嘢，但好似都幫助唔大。我為咗應對呢種焦慮，出門口之前一定會去洗手間，做啲咩重要嘢之前都一樣，但事情唔係咁簡單，呢種焦慮嚴重嘅時候，唔係去一次廁所就可以解決，timing好重要。我舉個例，睇戲噉，如果套戲11:00開場，我10:45去咗次廁所，焦慮得到舒緩，但如果時間許可，我10:55分會想再去多次，噉電影開始嘅時候就可以百份百安心噉睇，如果唔得，可能就會有一絲絲不安。但其實10分鐘係唔需要咁快去多次廁所。我覺得呢種行徑好煩，亦好驚人哋覺得我奇怪。所以揀幾時去廁所，都要諗過度過，而為咗唔會成日諗廁所問題，我出街盡可能都唔會點飲水……我亦研究咗啲方法，譬如當我玩一隻手機game『2048』嘅時候，個心會漸漸平復，九成都可以恢復正常狀態。不過如果同緊朋友一齊，你無啦啦碌手機好冇禮貌㗎嘛……」
「可以想像到你有幾辛苦，因為係日常要面對嘅事。要計算好多，幾時去最好，嗰個地方有冇廁所，萬一冇又應該點解決，仲要諗其他人嘅目光。明知道唔係真係有需要，但唔做又唔得。去咗廁所，擺低一啲嘢，不安嘅時間好似可以減少一啲，應付未知嘅情況又可以長啲……」
姑娘說的時候我一直覺得心酸，這件事真的讓我的生活過得心累，我也為了避免這種焦慮而努力做了很多東西。
「你有冇諗過萬一真係瀨會點？」
我臉上露出驚恐：「應該又唔會點嘅……最多畀人擺上網……不過最好都係唔好，好醜怪，好羞家，好尷尬……但我都真係想像過萬一有呢個情況要點做，可能搵件外套接住啲尿……？（笑）之前我去探一個朋友，佢生咗BB，同我分享生時嘅情況，佢話嗰時好痛但又未生得，然後仲好急，同姑娘講想去廁所，但姑娘唔畀，話會浪費晒啲力（？？？），所以最後佢就當場瀨咗。姑娘問佢你瀨咗尿？佢好理直氣壯噉答係呀，我好羨慕佢嗰種坦然。」
「你有冇留意頭先我一問你如果瀨嘅話會點，你即刻好快好抗拒？我覺得你都係一個斯斯文文嘅人，想好多嘢都體面靚靚，你好怕嗰種控制唔到嘅感覺。所以時間先對你咁重要，只要愈貼近活動開始前去，你嘅不安就會減少多啲，因為你可以掌控嘅嘢又多咗。我鼓勵你練習下容讓嗰種不受控嘅情況多一啲，可能佢冇你想像中咁可怕。」
「我都的確試過，如果嗰日狀態好，我會減少啲去廁所嘅次數。成功嘅話，我會好開心，但呢種開心要事後先可以感受到。但之前要承受咗啲驚先，於是又覺得咁辛苦，不如都係去啦……不過我都要求自己，唔可以畀呢樣嘢影響自己嘅生活，即係我唔會因為怕冇得去廁所所以唔參與某啲活動或者唔去旅行，我對未知係好驚，但我唔想退縮，呢個係我底線。」
「你知唔知我一路聽你分享嘅時候，有一種好熟悉嘅感覺。你諗唔諗到係咩？」
「好似同我以前嘅問題一樣？都係由於自己好想控制一啲嘢而產生嘅焦慮？」
「其一，但我腦海入面pop up咗你媽媽睇醫生嘅情況。覺得唔舒服，睇完醫生就安心好多，但好快嗰種不安又出現，於是又要去睇醫生，周而復始。」
當我聽到姑娘這樣說的時候，腦海裡正發生着大爆炸。
「我好多謝你話畀我聽……我一直都知道媽咪其實都唔係特登折磨我哋，佢睇醫生都係想舒緩心入面嘅焦慮。但係我從來冇將佢呢個情況同我自己嘅廁所困擾擺埋一齊，你噉樣講咗之後，可能對於我日後理解佢呢個行為，感覺又會有啲唔一樣。」
我頓了頓，說：
「我以前呢，好驚亦好唔鍾意嗰個同媽媽相似嘅自己，會好厭惡，但頭先你講嘅時候我一啲hard feeling都冇，只係覺得好驚訝、神奇同衝擊，我真係從來冇從嗰個方向諗過……」
「我都多謝你話我知你嘅感受。其實我啱先都有猶疑要唔要講出嚟，因為我知道對你嚟講唔容易，但今次見你，我覺得你唔同咗，而家嘅能夠承托多啲。」
會面至此來到尾聲，我覺得和輔導員的關係好像也深厚了一點。我很感恩，遇到了一個適合我，體諒我同時又能幫助我的輔導員。我知道，不是人人也如此幸運。
回家後，我一直思索。或許我害怕的，從來不是廁所問題。
我只是將焦慮具現在這個行為之上，這樣我就能將目光從本來害怕的事轉移 — — 只是後來和吃不下東西一樣，行為本身不但沒有把壓力散掉，反倒成了我的夢魘。
也許，我除了要學習感受失控，也是時候慢慢把目光從廁所轉移到真正讓我焦慮的地方，譬如有時候我就是害怕和新的人交往，有時候我就是對於要擔任一些角色緊張，有時候我對於未知就是有所恐懼。
我就是如此害怕。
我原是如此脆弱膽小，要接納這個自己。
P.S. 其實我曾想過，到底輔導經歷要寫得幾赤裸？後來我想，反正要寫，就完整地寫，這樣你們才能從我的情況中明白更多，或許也能聯想到自己類近的東西。寫得不明不白的話，或許能保護自己，卻喪失了意思，不如不寫。我覺得見輔導就是學習剝下平日一層又一層為了生活為了變得強壯而覆蓋着的保護膜，它並沒有甚麼不好，只是有時太厚會阻礙我們接觸自己。所以在安全又許可的範圍下，不妨暫時卸下，以最貼近自己的姿態梳理生命的一切。如此，才能更輕省而溫暖地活着。
請按此登錄後留言。未成為會員? 立即註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