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清楚記得那天是很普通的一天,我們一如以往開始了課堂。
Lecturer播放了一段片段,一段關於患有肌肉萎縮症的小朋友的片段。我看著他困難地行走著,漸漸身體退化到連普通郁動也變得困難,甚至後來簡單如呼吸亦成為問題……在黑暗中,我不禁鼻子一酸,眼前影像朦化了。稚子無辜,小孩明明是張最純淨的白紙,正是喜歡探索世界,想要吸收一切的階段,有些小孩卻從最初便缺了角或是早被蹂躪得體無完膚,帶著創傷而生。「我想要幫助他們!即使只能略盡綿力……」或許在我還未意識到的時候,成為兒科物理治療師的種子早就埋在了我的心田。
事實上,在物理治療整個課程共120個credits當中,兒科只佔了3個credits,歷來在香港物理治療的畢業生中,也鮮人從事兒科。我從未想過擔任兒科物理治療師,我也不是個對小朋友很有興趣、耐性和愛心的人。兒科的困難程度在於,小孩本就需要額外關注,加上現時許多患者還可能兼有自閉、專注力不足、過度活躍等等,都是需要傾注全副心力的情況。
自小我便立志行醫,Jupas的第一和第二志願均是醫科,第三則按從商父親的意思放了科大的BBA。沒想到放榜後,醫科落空了,我竟成了商科生。咦,不是說我就讀物理治療的課程嗎?對,因為我在讀了三個月BBA後便退學了。身邊的人都勸我三思,說「科大BBA是舊可口的肥肉呀」,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想從此以後把人生放在一盤生意上,我喜歡接觸人群,渴望能透過專業幫助人們。
在考慮的過程中,我留意到物理治療這個學科,於是我用原本的成績再報考Jupas,由於我是第一屆DSE的考生,因此並沒有太多數據能讓我參考,到底我成功的機率有多少。我還記得放榜前那一晚,我和朋友待在M記裡緊張地等待結果。物理治療師這個頭銜對我來說得來不易,我想要好好規劃自己的的工作前程。直至畢業前,我詢問過很多前輩意見,我該選擇自己較有興趣的運動創傷方向,抑或是有強烈使命感的兒科呢?卻始終沒有人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最終,我決定往兒科那邊發展,因為那個患有肌肉萎縮症的小朋友,一直縈繞在我心中。
坦白說,雖然做了選擇,我偶爾還是會懷疑到底自己有沒有做錯決定,我會不會後悔呢?我能承擔起那份責任嗎?帶著猶疑,我開始了工作。然後我遇到了一位母親,她的兒子除了有大肌肉發展遲緩外,還患有自閉症和過度活躍症。
我們正在閒聊,突然她問:「係呢姑娘,你喺度做咗幾耐?」我的腦袋立時高速運轉起來,我該告訴她真相,我只是剛入職還不到一年的職場新鮮人嗎?這樣會否影響她對我的信心?可是我總不能因此對她說謊吧,會破壞彼此的信任呀,還是我隨意找藉口搪塞過去?臉上的笑容開始僵硬,終於一輪掙扎後,我帶點尷尬地說:「哈哈……其實我都唔係做咗好耐,都係啱啱上年畢業冇耐……」說完後我緊張起來,害怕這位母親會輕視我。沒想到,她一臉誠懇地對我說:「你真係好,一出嚟就決定入呢行。香港真係好少兒科物理治療師,我哋成日都要排好耐,其實佢哋真係好需要你哋嘅幫忙同意見。多謝你咁後生但願意做兒科,因為有你哋嘅幫忙,我哋做家長嘅壓力都減輕咗唔少,衷心感謝你!」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沒想到這位母親不止沒有介意我的資歷尚淺,反而大大地鼓勵我。兒科往往幫助的除了是小朋友,更是擔任家庭支援的角色。照顧這些特別的小孩,家長本來便要承受很重的壓力,我們要是能幫到一丁點的忙,也算是讓他們肩上的重擔稍為減輕。 大概是在這時,我開始肯定自己的選擇是對的,是有意義的。
從事了兒科物理治療師幾年後,遇過不同的人與事,我慢慢發現,或許我選擇兒科,除了受到當年那位患了肌肉萎縮症小朋友的觸動外,或許也與自己的成長有關。
我是在大陸出生的,出世一星期後,父親便回到香港繼續忙碌生意,我一直交由不同的親戚輪流照顧。後來父親接回了我,但總是很忙,沒有時間理會我,母親亦不知所終,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原來他們已離異了,到了十多歲我才和母親再次見面。我沒有那些關於家庭溫暖的感受,正因為從來沒有,倒不覺得寂寞,反而是長大後才羨慕別人家的溫馨。或許這亦成了我心中的一個空洞,致使我想要為小孩付出更多,無論是透過一些練習讓他們身體活動得更好,或是透過遊戲,讓他們能與父母相處得更融洽,我只是希望他們能擁有一個美好又溫暖的童年。
父親後來再婚,我有了三位妹妹和一位弟弟,弟弟足足比我小上19年。我和他們的關係說不上親密,卻也絕非惡劣。我留意到弟弟似乎有過度活躍症的徵狀,於是勸父親帶弟弟去做評估。父親卻說他只是未懂事,頑皮點,長大後便會好了,我也不好再說甚麼,只能在相處時,間中幫一點忙,和弟弟玩一些我在開「過度活躍症小組」時玩過的遊戲,弟弟也算喜歡我。
從事這份工作,讓我明白過度活躍症的小朋友並非只是好動這麼簡單,不及早治療的話將會大大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和學習。弟弟常常無法安靜坐下來,有時飯吃到一半便會到處跑,他的母親總是呼喝他,罵他「曳」或是用很多負面的說話批評他。不消說,小孩只會愈叫愈走。有次我也同席,弟弟又再亂跑。於是我放下碗筷,帶點嚴厲地望著他。他留意到後,便好奇地停下來。我對他說:「你有兩個選擇,一,坐低,食完再玩;二,而家玩,唔食飯。」弟弟略微想了想後,便乖乖坐下吃飯。他的母親還在一旁碎碎念:「成日都要人動氣……佢因為少見你,所以先怕你,願意聽你講……」
我認為並非這樣,而是弟弟早習慣了她的大呼小叫,繼續呼喝只會刺激他更加暴走,我剛才是用了停頓和面部表情吸引他的注意,然後輔而簡單、直接的說話讓他明白意思。過度活躍症的小孩腦袋轉得很快,如果你太囉嗦或講得太長,他早就忘掉了你前面說甚麼,又怎麼會聽你的話?(其實大人也一樣,誰喜歡你廢話一大篇?)而且我並非要懲罰或責備弟弟,而是讓他自己作出選擇,然後尊重他的選擇,只是同時讓他知道,選擇會帶來後果,後果是你自己要承受的。其實小孩遠比我們想像中聰明得多,這些年來,我從他們身上可學習到不少東西呢,我把他們記錄了下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前往IG:physioforlittleones閱讀。
回頭一望,我現在已可以滿有信心地肯定自己當年選擇兒科的路是對的,並且我可以坦白對你說,我連一絲後悔或想要放棄的時刻也沒有。我只是貪心地想學習更多裝備自己,所以看了很多書了解兒童,也學了Play Theory和催眠(不牽涉前世今生怪力亂神的東西啊,只是一種心理輔導技巧)等等,希望竭盡所能幫助小孩和他們的家庭。
要是有人問我想要做到甚麼地步或想有甚麼成就。我會回答,我只是希望小朋友想起我時能覺得開心,而不是抗拒或害怕。
來找我們的小朋友,很多時也不是件快樂的事,他們要做很多普通人眼中看來很簡單,對他們來說卻是極為痛苦的各種練習。有時候我們可能必須用較為嚴肅的方式對待小孩,目的是讓他們能完成訓練目標,減慢身體的惡化。但我會常常提醒自己,成果雖然重要,卻不能忽略他們的情緒。有些動作可能要求他要做15下,但若果他能開心地完成13下,或許比起在高壓中完成15下效果更佳也說不定。作為物理治療師,我們不得不時時省察自己,哪些規定是真的為了小孩好,哪些不過成為我們自我滿足,甚至只是完成工作的指標。有時候真正重要的東西,常常會在工作的日常中磨蝕。因此小孩的笑容,是我最重要的提醒。
我雖然不明白上天為何要讓這些小孩受苦,但我希望自己至少能讓他們活得更輕省與幸福,哪怕只是一點點,也於願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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