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陰影籠罩的她

Charis Hung-Life 於 16/02/2024 發表 收藏文章

猶記得初次見面,外表嬌滴的她隱約透露一股犀利的感覺,彷彿整個人都在訴說:「你不要小看我」。但比起自信,我感受到更多的是受傷,因為要保護自己,所以才豎起整身的刺。感覺很熟悉,太熟悉了,以致我下意識逃避和她相處。那些年,我還未準備好面對和自己如此相似的同類。接近十年後再相見,她整個人成熟了,也變得柔和許多,而我在這夜,第一次傾聽她的故事,明白她疼痛的緣故。

「《年少日記》入面有兩封遺書,遺書入面不約而同都提到一句『我唔係啲咩重要嘅人』,所以喺呢個世界消失都唔緊要。我想講,呢件事exactly發生過喺我身上。」生怕我誤會似的,她立即補充自己和家人關係好好,無論是父親、母親還是家姐,都對她關懷備至,寵愛有加。但或許有時也因這樣,一切的挫敗、憤怒、傷痛、怨恨……無法傾倒在他人身上,哪怕只是一點滲漏都不容許 — — 他們是那麼的好,如果有問題發生,一切必然是出在「我」身上,是我不夠堅強,是我過於敏感,是我太過脆弱。這些年來,她總是如此困惑着,也責怪着自己。

只是有些時候,悲劇會發生,並不是誰的錯,不過是事情就那樣發生了而已。譬如,當你有一個資優的家姐,她順理成章地成為你的榜樣,你的指標,你無論花費幾多努力都追不上她,那樣的窒息感不是講句「睇開啲啦」便能了事。

「我諗如果識我但又唔熟我嘅人,可能會以為我係《年少日記》入面嘅細佬,因為我由小學開始,就一路都玩好多嘢:唱歌、彈琴、跳舞、跳繩、朗誦……甚至以前曾經有同學講過一句『乜又係佢呀』,總之乜都有我份,我好似好叻咁,又攞過好多獎。但佢哋唔知道,其實我做嘅所有嘢都係家姐做過,我只係行緊家姐行過嘅路,而我……永遠都唔夠佢出色。」

資優家姐比她大三年,母親為了不讓家姐因資優受影響而從未曾把這件事告訴過她們,只是自己辭退了高薪厚職,陪伴她們成長,母親希望兩姊妹都能過平凡安好的生活。她不知道家姐資優,只是一直覺得家姐比自己優秀。「我永遠都覺得自己做得唔夠好,就算拎到同家姐一樣嘅成績,但我係需要好努力,而家姐係輕鬆就達陣,佢係嗰啲可以舉一反三嘅人。」會氣餒不只是來自己她自己和家姐的比較,也是他人的態度。

「我明顯感受到彈琴Miss對我比較冇耐性,佢會話教我家姐冇咁辛苦。學校嘅老師都會將我同家姐擺埋一齊,我好自然都會覺得自己要同家姐一樣咁叻。同一樣嘅說話,家姐講出嚟永遠比我更有說服力。」遺憾的是,兩姊妹的長處和興趣幾乎一樣,想要分開發展也並不那麼容易。而壓力逐漸滋長成能吞吃她的怪獸。

「而家諗返起,第一次身體有問題可能係小六嘅時候,有次我無啦啦唔舒服,成個人好暈,抖唔到氣,覺得眼花……」其時她並不知道,這次將是拉開困擾她至今的恐慌症序幕。

母親察覺她的壓力,曾建議她中學不要選和家姐一樣的,但區內的好學校就那麼一兩間,她不想入讀只專注學業的,只得選上和家姐同一間。
「你有冇後悔?」
「其實冇,當時嘅我根本唔清楚發生咩事。我同家姐感情好好,學校亦畀好多空間我發展,感覺呢個選擇係理所當然。」

未曾為當年的選擇後悔,她卻不自覺認為要為自己的發病負責,因為她想,當年母親已提醒過她,是自己執意的選擇造成後來的結果。但是呢,我們怎能期待一個小孩,且在資訊不齊全的情況下做出「正確」的選擇?比起有誰犯錯,或許一切不過實屬不幸而已。

如果說小六那次的不適是前奏,中二這次則是生涯中一次重要的爆發。

「我同家姐都係學校跳繩隊,我家姐係隊長,不過因為佢考會考,所以要卸任,然後有人提名我做副隊長。」
「中二就做副隊長?!」
「係,搵個𡃁妹lead全隊係咪好搞笑?不過我都預咗,亦慣咗。」

年紀輕輕就擔此重任,對她來說不是能力的認同,而是因為家姐的加持。如果沒有了家姐,大家會怎麼看待她?她的價值還會一樣高嗎?她無法得知答案,因為自出生起,家姐就成為她人生的一部份,早已密不可分。

那是個下雨天,老師宣佈她成為跳繩隊的副隊長,和家姐回家途中她突然情緒大爆發。「其實我已經唔太記得細節,淨係記得自己發脾氣愈講愈激動,之後就自己一個冒雨衝返屋企。」回房後的她不自覺走到窗邊,這時候她第一次清晰冒起自己並不重要的想法,每個人彷彿都只是透過她觀望家姐,沒有人真正看見她:「我係nothing。」對自己的不滿與失望到達臨界點,她想不如跳下去就這樣一了百了吧,她不想再承受這無盡的痛苦了。

「係家姐抆返我落嚟。」她忍不住眼泛淚光續說:「佢話我知我好重要,佢哋全部都好錫我好愛我,如果我咁做,佢哋會好傷心。嗰一刻我好似個人突然返返嚟。」那次之後,她沒有再嘗試自殺,而是決心留在這個世界 — — 即使那很痛苦。她的眼神飄到遠方:「我覺得選擇留低嘅人其實真係好大勇氣。」為了愛她的人,她不再觸及那道禁忌之門,而是將其狠狠關閉。但問題並沒有因而消失,愈是成長,愈是惡化。

「去到高form,我揀嘅科行嘅路繼續同家姐一模一樣,例如音樂,投放咗咁多資源同時間,自己亦handle到,我見唔到有第二條路行,一切已經成為既定規律,而我永遠都覺得自己做得唔夠家姐好…..呢種感覺隨住時間愈嚟愈濃烈……」無處宣洩的疼痛只能透過一次又一次傷害自己:以頭撞牆、自摑等藉身體痛楚抒發出來。她還開始缺席課堂,不是賭氣不上,而是上不了。

她開始會在人多的地方緊張焦慮不安,心跳加速,整個人顫抖着,出冷汗,呼吸受阻,幾乎暈倒……醫生懷疑她有驚恐症,轉介到公立兒童心理科,沒想到這是另外惡夢的開端。

唔知而家仲係咪咁,但當時同一個醫生只會見你兩次,每次見5–10分鐘,兩次之後會係完全唔識嘅醫生,你要重新講過自己情況。冇一個醫生願意為我斷症,唔知係咪如果經由佢確診,要承擔責任?總之我就係不停見不停講,但冇接受過任何治療。」對於這樣的安排和情況匪夷所思到我已經不知可以講甚麼了。

更不幸的是第一次見的心理學家質素還非常惡劣:「我好記得佢問我『做咩嚟睇我?咩事?』於是我就講自己嘅症狀,同解釋係醫生轉介。之後佢問我『即係咩事?』當時嘅我其實都唔係太清楚自己狀況,我以為係讀書壓力,所以答可能係驚自己入唔到大學,佢反問我『入唔到大學會點?』然後就完咗了,出返嚟之後,我覺得好似自己做錯事。」可憐的她。如此沒有愛心同理心的人,為什麼要做人的工作害人呢?

她的情況持續惡化,即使家姐在高考以後遠赴外國繼續進深音樂,離她遠了,也沒有改善。嚴重的時候,一星期會病發兩次。母親不忍見她受苦,終說:「你唔好再同家姐比了,家姐係資優生嚟。」在那刻,所有的問題好像終於有了答案,呀,原來不是我不夠努力不夠優秀,而是家姐從一開始便太出色了。心結解開了一點,身體卻回不去從前。幸好還有以下轉捩點:她無法入讀大學的音樂系。

「香港嘅大學音樂圈好細,如果唔係最top就唔會讀到,加上我自己其實都唔係打從心底喜歡音樂,面試咗好幾間學校,都冇人收我,嗰刻我覺得過往嘅人生好似被推翻咗咁。但我冇諗過,原來呢個係一個好嘅契機讓我重新開始,最終我入讀咗翻譯系,而家亦從事相關工作,真正走出咗同家姐完全唔同嘅路。由嗰時起,我嘅情況開始漸漸好轉。」

現在在人多的地方,驚恐症偶爾還是會輕微發作,但她已有經驗知道要如何處理,也有讓她心安的愛人在旁,狀態穩定了不少。但她坦然,自己幾乎再沒有彈過琴,也沒有接觸音樂。她沒有苦笑,或許已接受了人生有時就這樣,不會事事圓滿。

「我家姐結婚嗰時,致辭話如果每個人都有一個好似我咁嘅細妹,個世界一定會更美好!」在命運的擺弄中,家姐成了籠罩她的陰影,但家姐同時也一直為她帶來光明與溫暖。是以,縱然她承受了百般痛苦,卻從未恨過家姐,只以愛回報。慶幸,陰影終於散去,她能夠不再受折磨,自由自在地活在和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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