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s meet (6):100%純度的愛

Charis Hung-Life 於 17/04/2025 發表 收藏文章

我對親情的故事從來無感,沒有經歷,也就無法共情。可是眼前仿似柔順卻暗地帶一點稜角的女生正訴說着對婆婆的愛,讓我整個下午都感到內心暖暖的,而且好幾次差點落淚,這是我三年多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然後我才意識到,呀,原來這就是愛,這就是別人口中「無條件的愛」吧,原來世上真實存在,而愛的威力如此巨大,足以觸動冷漠的我。

她的家裡有四姊妹,排行第三的她與婆婆很親近。

「細個爸爸媽媽都要做嘢,係婆婆湊大我,我哋會一齊瞓。」婆婆和母親的關係不太好,在她眼裡,母親把婆婆當工人用,而且是態度不好的那種。我們無法知道箇中因由,想必那是另一個複雜的故事。總之,婆婆在家常看母親面色。所以在她升上大學時,婆婆便提出想回深圳的祖屋居住,不過每年仍會回香港住一至兩次。

2018年時,婆婆忽然暈倒,後來診斷出輕微中風,家人都很擔心,於是接婆婆回香港暫住,休養半年後,婆婆再度堅持返回深圳,他們只好請工人照顧她。疫情前,他們曾舉家回鄉與婆婆共聚天倫之樂。「我有時出差到深圳,都會去探婆婆同埋同佢一齊食飯,有時會過夜。見唔到面嘅時候,我每晚都會打電話同婆婆傾偈。」她的神情很溫柔,彷彿那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後來疫情嚴重,他們擔心婆婆一個人在深圳沒有照應,於是說服婆婆返港居住。

「2020年2月嘅時候,婆婆仲好精神,每日都會落公園行,後來疫情變得嚴重,我哋就叫佢唔好落街住,多啲留喺屋企,好彩當時我WFH,可以陪到佢。但4月開始,我哋發覺婆婆身體有啲唔同,好似反應遲鈍咗,又成日咳。開頭我哋諗佢係咪因為喺屋企太壓抑?後來我哋留意到婆婆唔太想郁,又冇胃口食嘢,個人仲開始變瘦。6月,婆婆嘅情況仍然冇改善,於是我上網睇下啲資料,覺得應該要帶佢去睇醫生。」因此他們帶婆婆去照X光和MRI等,報告正常,只是中風需要覆診。然而婆婆身體每況愈下,7月時他們再帶婆婆到公立醫院檢查,依然找不到原因,情況不太樂觀,醫生要求婆婆住院並做抽血、插管等入侵性的詳細檢查。對一個91歲的老人家而言,這並不容易。家人商量若真的檢查出癌症,要治療嗎?對婆婆而言,或許過於吃力和痛苦了,最後他們一家決定不做檢查,只吃藥物舒緩病情。

她的目光飄到很遠,背後的夕陽柔和地灑在她身上:「嗰一年我同婆婆相處好多,婆婆精神好啲嘅時候我會陪佢落公園行下,一齊用下啲康體設施。婆婆體重繼續急促下降,亦開始出現一啲認知障礙,例如佢會沖好耐涼,因為唔記得咗啲步驟。我開始學習點樣照顧一個老人家,點樣幫佢着尿片同沖涼。我keep住上網睇資料,有個facebook page叫『大銀 Big Silver』,佢會講一啲生死教育,從實用同心理角度出發,教我哋點做一個照顧者同認識長期病患係點嘅一回事。」

8、9月時隨着婆婆的狀況變差,婆婆與家人的衝突也增多,尤其是與母親的。

「我有解釋婆婆因為病,所以先會造成種種唔方便,但佢似乎唔係好接受。」

這時她臉上出現了一點陰霾:「其實我同屋企人關係一般,我知道父母愛我哋,但佢哋係好傳統同好固執嘅人,其他姊妹會避開同佢哋硬碰硬,但係我唔想逃避,我想解決,結果就變成我成日同佢哋有爭執。2019年開始,大家價值觀唔同,關係更加白熱化,當時我已經有搬出去嘅念頭,所以當婆婆愈嚟愈影響到屋企人,我就諗不如我同婆婆兩個搬出去,噉就可以好好照顧佢。我媽咪反應好大,佢話除非我結婚或者買樓,如果唔係唔准搬,佢話我噉係離家出走,仲講咗好多說話情緒勒索我。佢又畀說話婆婆聽:『而家佢為咗你要搬出去呀』。我好唔開心,屋企人唔畀我哋搬,但又唔提供支援。」她一臉苦笑續說:「其實我都冇諗過自己會想搬出去,由細到大其實我都好痴家。我唔想長大,亦唔想離開,但理性上我知道搬出去先係對大家都好。」

9、10月婆婆開始總說冷,人更累,每天只能在家坐着。她眼泛淚光:「我記得11月尾係我同婆婆最後一次落公園。」

12月頭婆婆開始冒冷汗,血含氧量低,心跳很快。做護士的妹妹說,婆婆的情況該入院聞氧氣,無奈疫情關係難以做到,婆婆也說不想住院。「嗰時我晚晚都瞓唔好,因為婆婆有時會突然抖唔到氣。我開始好驚夜晚,因為我怕婆婆瞓咗再醒唔返。」

12月中婆婆到醫院覆診,回來後很累便去睡了。那天是母親生日,她說自己並不熱衷慶祝,但家姐逼她一定要參與,她便打電話叫外賣。她的眼淚又再冒出:「平時嗰個時候我會負責叫婆婆起身,嗰日因為我要confirm外賣,媽咪去咗叫,佢冇為意要扶婆婆,結果婆婆就跌親,大脾骨斷咗……」入院的時候婆婆還很精神,能和她說笑,但晚上狀態卻轉差,「佢第一次唔記得要打電話畀我」。

第二天收到醫院電話,指婆婆情況非常欠佳,要聞高氧,不能自主呼吸。醫生還說婆婆有肺癌,但更麻煩的是婆婆感染了急性肺炎,並問萬一有事,要急救嗎?

她的淚水泊泊而下:「一切都嚟得好快,我以為婆婆入去係醫腳,但結果好似唔止係噉……」家人商量後傾向不急救,醫生也贊成此方案。不幸中的大幸是那時公司剛好有同事中了COVID,她能有14天WFH,可以每天都到醫院陪伴婆婆。

「最辛苦嘅時候其實我分唔到而家日頭定夜晚。」婆婆醒的時間很少,大部分時候很累,也認不出任何人。婆婆的病情反覆,需要24小時都有人陪伴在側,她與家人便輪更。「我當時完全唔想瞓覺,頂唔住瞓嘅時候又好驚電話響,好驚收到醫院嘅電話。」
12月22日是冬至,她在床邊陪着婆婆,醫生只能對她說:「好好珍惜一齊嘅時間。」

25號早上婆婆突然變得清醒,和她們姊妹說了很多祝福的說話,又不停對她揮手和摸她的臉,家姐見狀便急忙通知其餘家人到來。

後來婆婆說:「我個心好痛,好攰。」
「噉你唔好講嘢住,等埋其他人先。」
「好呀,噉我瞓一陣。」
她含着淚說:「好,你瞓一陣。」

其後婆婆的心跳、血含氧量以比平日快的速度一直下跌。

「我仲記得嗰種觸覺,我摸住婆婆塊面,發覺佢額頭開始凍……嗰種凍,我從來冇喺人嘅皮膚上感覺到過……」她的雙眼通紅。

「我哋不停嗌婆婆,但婆婆都冇醒到。」婆婆的心跳變成零,妹妹說婆婆走了。母親在一旁很激動,哭得厲害。

她說不知由幾時開始,她習慣每天晚上和婆婆講早抖,也講bye bye。「我怕趕唔切同佢道別。」但那天她卻開不了口。一直到殮房,門關上的那剎,她才輕輕講了聲bye bye。

她用了整整一年,還是無法走出哀傷,以及家人特別是母親對婆婆的傷害。

「我同屋企人關係惡化咗好多,我一返到屋企就匿入房,得食飯先會出嚟。」

姐姐說悼念一個人不該這樣,叫她要向前行,要想想其他人。但她已沒有空間和力氣想及其他人。哀傷、疼痛與憤怒淹沒了她整個人。而母親罵她除了當婆婆是家人,有沒有當其他人也是家人?

「我都好想自己放低,但我真係做唔到。」她臉上夾雜着各種複雜的情緒,而纖瘦的身軀承擔着太重的東西顯得僵硬。

我也把聲線放輕:「大學嘅時候我讀心理學,教授話人生最痛係所愛之人嘅離世。一年其實唔係好長,有啲人係用終身去面對呢種痛楚,所以你唔使逼自己,慢慢嚟,人人都有唔同嘅步伐,但你都要好好照顧自己,因為我相信婆婆都希望你過得好。」述說故事的時候,她說得很仔細,也把時間記得清楚,我想她一定是在心中不停反芻與懷念婆婆。

「係呢,照顧婆婆嘅時候你覺得辛苦嘛?」
她的表情又再柔向起來:「唔辛苦,我只係希望可以再多啲時間陪住佢。」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她對婆婆的感情能夠觸動我,那是100%純度的愛,是我這一輩子都未曾明白,也未曾擁有的愛。愛,原來如此美好。我很謝謝她能讓我竟也有機會瞥見。

「我覺得你婆婆好幸福,可以有你咁愛佢。」這個世上的愛,都夾雜着太多苦。她能如此心無旁騖地愛着一個人,或許也是她的福份,雖然療傷的路還要走好久。但你可以的,因為能愛的人都很強大。

(寫於Patreon:14/04/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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