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發現憤怒的真面目時,是在某個和母親一起拉紙皮去賣的晚上。
大概是中三、四的時候,有段日子媽媽和其他工友一樣,會把紙皮收集起來拿去賣,她一個人常常不能處理,於是我總會被叫去幫忙。
那時也會怕被同學看見,可是問我真的覺得丟臉嗎。
我其實覺得還好,貧窮並不是罪,只是讓人赤祼地看見自己的貧窮有點尷尬而已。
但每一個那樣的晚上我總是氣沖沖,和媽媽說話粗聲粗氣,十足在發脾氣。有一次走著走著,我問自己為什麼,我真的沒有覺得母親在做不好的事呀。
然後才發現,呀,原來因為我覺得哀傷。
關於生活的窮困和艱難、關於母親在長長的工時以後還要彎腰執紙皮拉著重重的搬運車、關於我們竟無法好好地食餐安樂茶飯,這些都令我覺得哀傷。 而我不懂流淚,只好讓憤怒出面。
生氣比起悲傷,雖然會傷人,卻似乎較為不令人難堪和手足無措。
弄明白以後,感覺得到釋放,身上豎起刺的日子大大減少,接納自己只不過是傷心而已。
後來到我再長大一點,我發現家裡雖然無論如何稱不上富足,但絕對未窮到要賣紙皮維生,畢竟紙皮也賣不到幾多錢,於是軟硬兼施加上賣紙皮真的辛苦下,母親終於願意放棄。
類似的事情一再發生,我發現愈是濃厚強烈,我們稱之為負面的情感爆發時,背後藏著的其實都是滿滿的哀傷。
比如我們經常鬧的「黑警死全家」,事實上他們有沒有死去或是有沒有死全家,我一丁點都不關心和在乎,我的目光和心思只想留給我愛的人。可是我還是從心裡頭呼喊著希望黑警死全家或是聽到某些高官家裡出事時確實會忍不住想要吹口哨開香檳慶祝……都是因為哀傷。 哀那些被打到頭破血流的義士,哀香港被破壞得體無完膚,哀自己的無能為力。
沒有人和事能制止腐敗,竟然沒有,哀傷顯得軟弱,只好藉著憤怒或憎恨重生。
所有的疼痛都緣於哀傷,所有的哀傷都因為愛。
我們還會疼痛很久,因為哀傷無法停止,因為我們始終愛著。
願你下一次在憤怒或憎恨之時,想一想是不是有哪裡的傷口需要治癒。
香港的傷口我不知道怎麼才能修復,可是關於個人的,可以努力的話讓我們都努力。
雖然憤怒或憎恨看起來可怕,也讓人覺得強壯,可是不處理好哀傷的話,一切都只是虛火與假像,最終除了傷害和他人,甚麼都做不到。
只有真正審視傷口的人,才能跨得過去,才能不再難受與討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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