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習慣失去,是活不了下去的。
張家小男孩哇哇地大哭著,因為他飼養了大半年的倉鼠凍死了。飯吃不下,水喝不了,字寫不了,書讀不了,也不願上學,什麼傷心話沒有說過,他只是沒了沒完地哭著,即使把眼淚哭乾,整個身體仍是抽搐著。他的媽媽很痛心,憂心兒子年紀少,承受不了失去的傷痛,做出傻事來。昨晚下班不久,便收到他媽媽的來電,從電筒中,確實地感到另一頭的“哭在兒身,痛在娘心”的悲痛,我答應今天上門拜訪,看看情況,說數句好話兒安慰那小孩。
“我後悔讓他養寵物,那隻該死的倉鼠,害他變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話音未落,張媽便衝進廁所失聲痛哭起來。我本來想為逝去的倉鼠取回公道,可是,字音走到了舌尖,卻吞下去了。
“怎麼樣?還好嗎?”我不發一言,凝視張家男孩良久後,說出的六個字。
“是我把它害死了,我應該給籠外外加毛巾,那麼,就不會凍死了……我真的沒想到他是那麼容易就凍死了……” 他自責地說道。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死因明確,兇手自首,願受害者早日安息,到快樂的國度去。
坦言,我沒有對媽媽抱著常人的同理心,像她般站在倉鼠對立的那方,批鬥討伐受害者,那無辜死去的靈魂。我反卻認為兒子的悲,兒子的痛是理所當然的,他確實是背負著照顧不善,間接殺害生命的罪名,而導致被冠上兇手的臭名,他確實是責無旁貸。
不過,如這時候再落井下石,明知他在情緒的低窪中拼命求存,不斷揮手求救,但我仍狠心踩他一腳,不伸出助人之手,這是說不過去的,這也是與我是次家訪的目的背道而馳,萬一男孩真的做出什麼傻事,我豈不是成了殘害生命的兇手嗎?經過反覆思量,我選擇遮掩了自身最真實的想法,言語包裝過後,輕輕地說了幾句模稜兩可,沒有營養的安慰話。若然我再不習慣社會販賣生命的風氣熱潮,我是生存不了的。
說了違心的話,內心實是萬分不爽。我對一個天真無知的小孩作出如此沉重的道德批判,可想而知,我是冷酷殘忍的。此時,同情憐憫寬容的人格總要登一登埸,好讓我的心理平衡一點。我嘗試想想男孩與倉鼠那快樂的往事。
的確,男孩與那倉鼠的深厚感情是不容質疑的,男孩對那倉鼠的疼愛是鐵一般的事實。
“我不買漫畫書,我要儲錢給你買一個更大的籠,給你更好的家。” “媽,我暫不做功課,我要先把籠子清潔,牠身子很髒,定是癢癢的,不舒服了。”
“嗚……嗚……嗚……牠咬傷我的手指頭,我流血了,牠如此反常,是否生病?還是不開心呢?”
他確是一個善良的孩子,我不忍心硬下心腸責怪他。我繼續回想,拼命回想,想到的是無奈,還有唏噓的畫面。
我看著籠中的牠,我總是感到牠是不快樂的。它是愛那男孩,因為他給自己糧水,給自己清潔,盡力給它一切娛樂,解解悶。它知道自己是被寵愛著。它是理解的。可是,它有選擇不愛男孩的權利嗎?
它只是一個商品,買家主宰著它的所有,金錢決定了生命。
不愛他,換來的就是死路,它生怕如它同鄉般被人遺棄,落入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慘死命運,生怕如朋友般遭受毒打,死無全屍,生怕被自行冠冕偉大光環的人類,強迫當上人道毀滅的犧牲品。每次我看見它盡力用後兩肢撐起身驅,扯直身子雀躍興奮地俯瞰籠外的世界,努力沾染籠外自由的氣息。我心裡總有不能壓抑的強烈想法: “你不屬於這裡,你有自由的權利。”, “如果生命是無價的話,你不應作主人的玩偶, 你不應作主人慾望的奴隸。” 我很想還你自由。可是,外間槍彈林雨,難道我要親手把你送死?我是如斯矛盾。
也許,牠想一死換自由,那怕只是剎那間的自由,誰知道?
也許,牠很愛主人,享受與主人同生同存,牠是萬般熱切地留在主人避風塘的懷裡,誰知道?
也許,對牠來說,有溫飽的生活,能活下去已經足夠了,誰知道?
對於永遠不可能知道的答案,最好的解藥便是了無邊疆的幻想,這也是最毒的解藥。
可是,我還可以肯定一樣事情,在描象當中掌握確實的事,它不想死,它想生存。它不想受傷,它想好好地活著。
回頭一看,我看見倉鼠的葬禮在馬桶裡舉行,連棺材也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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