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黃昏稍為降溫,然而老婆與我的冷戰已達一周,她帶同小女兒回到娘家,七天以來音訊全無。與其孤家寡人獨留在遠離市區的鄉郊村屋裡,我索性請假數天到台灣散心,回港後未與老婆破鏡重圓,卻已很想念八歲的小女兒,以及那輛停泊在破地停車場,因車套破損而沒有覆蓋的七座位私家車。
夕陽西下時,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停車場空地雜草叢生,密林處處,頗有陶淵明的《讀山海經》時描寫初夏的意境。我拿着車匙走過飽經大雨洗禮後出現深淺坑洞的泥路,離遠看到那架銀色的座架,她安靜地停泊在原處,有如深閨姑娘,等待愛郎回家呵護。
正當我快要靠近愛驅之時,手機突然急切地響起來,來電顯示為久違了的老婆來電,我甫接聽她便語帶激動地嚷道:「婷婷發生交通意外被送進大埔醫院,你快趕來急症室!」
她只交代了一句後便匆匆掛斷電話,我得知女兒出事後心急如焚,馬上用車匙控距開了車門,並迅速跳上車。我發動引擎後,才開始觀察擋風玻璃,看看一週過後是否有鳥糞或落葉遮蔽視線,然而我驚覺車頭蓋上,除了數片黃葉後,竟然有一條蛇倦曲地盤踞在上。
這蛇全身呈黑色,有着井然有序的帶金環紋,蛇身粗如手臂,目測長逾兩米。原本應睡着的牠在汽車引擎啟動後突然驚醒,卻沒有第一時間飆走,而是呈戒備狀態向着我吐舌。
首次與蛇相隔這樣近,即使我已把車門及玻璃關上,本身對蛇深存恐懼的我,頓時心跳加速,捉着軚盤的雙手不停顫抖。我不敢貿然下車趕蛇,而是馬上用手機拍攝蛇照再透過圖片搜尋功能確認蛇有毒與否,結果顯示那極有可能是一條眼鏡王蛇,香港俗稱過山烏,劇毒無比,一口毒液足以致命。
眼前的毒蛇與我相隔着汽車擋風玻璃對峙,牠將身體抬起了三分之一,脹大了頸部向我展示攻擊狀態。我看着汽車內的電子時鐘,婷婷及老婆正在等待着我,而這毒蛇卻盤踞在車頭不讓我開車,我心情忐忑不安,六神無主,若我因而趕不及去醫院看女兒,萬一她有何三長兩短,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我鬆開汽車的手掣,輕輕響了兩下咹,希望能夠用聲音嚇退毒蛇。豈料牠聽到咹聲後,突然猛力噬向左方的塑膠雨水撥,力度之大令水撥撞上擋風玻璃發出「嘭」一聲巨響,我當場嚇得下意識伸手保護頭部。
再看看時鐘,原來已僵持了接近五分鐘。這五分鐘對於平常來說不長,但對於此刻而然卻漫無止境。我再按數下咹後,蛇依然死力咬着雨水撥不放,害我不敢再輕舉妄動。我有想過報警派蛇王來捉蛇,但蛇王到場恐怕已為時太晚;郊外召喚的士的失敗經驗告誡我不如乘巴士;巴士站卻遠在十分鐘腳程外,而且每隔二十分鐘才一班車。而我此刻跳下車萬一被蛇追着再被咬,那我連去見妻女的機會也幻滅。
我開始瘋狂轉念,首先啟動後波將車退出泊位,希望車輛移動能令蛇乖乖撤離。然而,當車完成掉頭並開過顛簸的爛路,甚至準備開出馬路之時,毒蛇仍舊咬着雨水撥不放,將大部分蛇身縮在車頭與擋風玻璃之間的坑槽當中,尾部則擱在車頭蓋上。
若此刻我啟動雨水撥或能將蛇趕走,但我更怕弄巧反拙令牠纏着整塊擋風玻璃令我無法看前路,而那舉動也會令牠受傷,甚至跌落馬路,即使能避開我車蹍過,也難逃被其他車輪壓至變「蛇餅」的厄運。我暗暗下了個瘋狂決定,首先把車開往醫院,然後第一時間叫當值的警察或保安替我處理毒蛇,我再直奔急症室。
正常車速下,我十分鐘便能到達醫院。此刻我已把車駛出馬路,卻不能加速,因蛇在我的車頭左邊,我心神恍惚地慢駛着,開着車頭大燈並亮起危險警告燈,示意其他駕駛者留神。
駕車超過十年的我,從未如此瘋狂過,我也許載過蛇蠍美人,卻真的沒有載過一條真正的毒蛇。我的車及車窗前的景象實在太搶眼,車甫開到馬路上,對面線的司機經過我的車時,十之八九都會響咹或閃動高燈提醒,以為我是個傻瓜,連一條大蛇在擋風玻璃前亦懵然不知。
其實每走一小段路,我就會偷偷望向蛇的方向,牠仍舊堅持咬着雨水撥,開始發熱的車頭蓋或令牠感到不適,把大部分身體都捲縮到坑中,幸好我的車型那水撥之間的坑槽夠深和闊,我特意調整行車紀錄儀將之拍攝下來,相信那片段能夠換來網絡熱話。
車一直以時速約二十公里的龜速緩緩前進,我雖心急如焚但無可奈何,一旦加速蛇就會被拋出車外重創,小女兒意外傷勢又令我牽腸掛肚,這種極度煎熬的心情令我手心及額頭不斷冒汗,我將車內空調的送風度提高,卻仍未能令我冷靜。
雖然不停有司機提醒我車頭有蛇,一路上卻沒有人截停我提供協助。我一直靠慢線慢行,後車司機普遍認為我是車輪爆胎才慢行,只是越過我車就絕塵而去,而那條蛇卻有着無比的毅力,即使可能已被汽車的熱力燙傷,仍舊死不放口,未知是否等待停車的時機,咬我一口復仇。
駕車與蛇同行了大約八公里,近半小時後我率之駛進醫院的公眾露天停車場,我第一時間響咹呼叫停車場駐場保安,他看到車前的毒蛇後嚇得退後幾步跌在地上,我就拉下一點點車窗大喝:「麻煩替我報警,我有個親人在急救我必須跑去見她,請萬事小心,這是毒蛇!」
然後我慢慢把車泊在其中一個停車格中,毒蛇仍然與車同在,當牠感受到車停下來後,突然鬆開了口,又再次將身體抬起三分一,展示出作戰狀態向我吐舌,我深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並盤算如何下車避開蛇的攻擊。
我的座架是箱型車,能夠從司機座位爬到車尾箱,再透過車匙遙控打開尾門,然後就能偷偷地爬出車外。我小心翼翼地關掉引擎,按計劃慢性爬到車尾箱,豈料蛇發覺車停止震動後亦情緒不穩,看到我移動身體竟用頭猛力撞向擋風玻璃,力度之大不但發出巨響,更令玻璃輕微龜裂。
我深感畏懼地注視着那被受損的玻璃位置,若蛇鑽穿一個小洞即可伸進車內將我咬死,想到此時我全身發麻,盡是冷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不能坐以待斃,閉目沉思了三秒鐘便決斷地爬到車尾箱,再用車匙開啟電動尾門,尾門徐徐打開,我以跳遠的姿態跳出車尾箱後拔腿就跑,已顧不了未能再鎖上車門。當我一直飛奔跑進醫院的急症室後,終見到一輛警車駛閃着警號進入停車場,數名軍裝警察迅速拉起封鎖線戒備。
經歷生死瞬間的我滿頭大汗地站在急症室喘氣,站在不遠處的妻子發現了我,走過來向我罵道:「你這人無藥可救了,關乎女兒性命的事竟也遲大到!」
我聽到她的叫罵後頓時淚如雨下,整個人崩潰般跪了下來,她卻沒有理會我,板着臉站在原地不動。
我竭力調整自己的情緒,抹掉眼淚準備向當值的護士查問女兒的情況,卻從背後聽到一把熟識的聲音:「爸爸,你來了,我很想念你啊!」
女兒坐在輪椅上,右腳及左手包紮了白色繃帶,被護士慢慢推進來。我的心情有如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般跌蕩,已不理會滿面淚痕的醜態,跪在原地看着與我視線成水平的女兒,傻瓜般大笑了起來。
知道女兒平安後,我的手機又再響起,致電的是警察:「ZA9999車主,你的車為何會有一條蛇在上面,你現在方便過來協助調查嗎?」
我故意開着了手機的擴音功能,反問警察:「阿Sir,那是什麼蛇,請問蛇王到了嗎?」
「那是一條過山烏毒蛇,我們透過相片告知蛇王了,他正趕過來捉蛇!」警察嚴正地說,並要求我馬上出現,然後就掛斷電話。
女兒聽到我手機的通話後深感愕然,「爸爸,為什麼你的車有毒蛇,難道你剛才……」
她的話未完,我便摸摸她的頭髮,溫柔地對她說:「乖女兒,待爸爸解決那件事後再回來找你。」然後就一枝箭向停車場跑去。
警方大為緊張地擴大封鎖範圍,不准任何人靠近,有警員手持盾牌戒備,氣氛緊張。我向其中一名警員表明是「蛇車」車主,他則要求我從旁協助,我離開後天色已黑,那條毒蛇仍不願離開,一直呈現攻擊姿態,似乎在捍衛什麼似的。
而我,似乎不是牠的目標。
在蛇王未到場前,沒有人敢輕舉妄動,過山烏屬香港法例受保護瀕危動植物物種,警方亦不能對之開火。現場吸引數十傳媒拍攝毒蛇實況,有媒體更即場直播,警方要求記者拍攝時不得使用閃光,以免「打草驚蛇」。
大約半句鐘後,蛇王終於奉召到場。他甫到達就觀察到那是一條雌蛇,立時詢問誰是車主。我主動上前向他打招呼,他則向我問道何時發現這蛇在車上,為何要開車載牠到此。
我坦白告知是因為要急着來探望被送進急症室的女兒才迫不得己與蛇同行,蛇王聽畢後拍拍的我肩膀,舉起姆指對我說:「兄弟,你果然夠膽色,這蛇媽媽正捍衛牠的蛇蛋,隨時可以致你於死地!」
「你說什麼,有蛇蛋?」我驚詫萬分地反問蛇王,幸好我沒有開快車,否則我不但傷害了蛇媽媽,還可能會把牠們一家殺死。
蛇王要求我望向車頭的去水位置,他謂:「那兒有一些枯葉捲曲着,卡在擋風玻璃與車頭蓋之間的凹槽,過山烏有築巢習慣,但應當不會爬到車上去產卵。」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到誰會把蛇蛋放到我車上作弄我,慶幸那記醫院來電令我立時跑上車而沒有到車前觀察,否則我可能成為毒蛇下的亡魂。而蛇王說得沒錯,他千辛萬苦地將蛇媽媽制服並放進麻包袋後,發現凹槽中有兩顆被枯竹葉包裹的蛇蛋,在蛇媽媽拼死保護下,待孵化的蛇寶寶絲毫無損。
經過驚心動魄的「與蛇同行」後,我向蛇王躬身致謝,警察了解過後指案件無可疑,我可駕車離去,亦解封了現場。我看着背着載有那條過山烏麻包袋的蛇王背影,得知毒蛇一家最終安然無恙後,心裡舒了一口氣。
我再次走在通往急症室的路上,卻發現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推着一輛輪椅,緩緩地向我走過來。
推着輪椅的她,向我展示了一個一星期不見的微笑。
註:圖片取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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