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滂沱大雨的清晨,我在大埔一間茶餐廳的四人卡位坐下來吃早餐。那時候沒有人,侍應姐姐也沒有阻止我一人獨佔四人枱,我也不覺得這做法是奢侈,因我只會停留大約20分鐘,當麵來了,吃飽了我就會走。就在我吃着出前一丁時,侍應姐姐走過來,問我是否一個人,我說是,她就將一塊磨砂膠板放在我面前,將餐枱由中間分隔了一半。我看着朦朧的膠板,竟然有一種等一個陌生人來跟我隔着膠板對望的期待。
正當我咀嚼着偏鹹的雞翼時,一個戴着黑色口罩,束着馬尾的大眼女生進入餐廳,她沒有選擇其他座位,就坐了在我對面。當刻我覺得,竟然真的來了一個陌生人,還要是屬於茶餐廳稀客的年輕女生。她站着時我偷望了她的臉,因她未坐下就脫去口罩,這舉動我真心讚好,除了能讓我瞄到她的樣貌外,也是對弱智口罩令的一種無聲抗議。
她不但年輕,還長得很漂亮,不是口罩下的假好看,是脫去口罩後的真正美麗。雖然那瞬間只有兩到三秒,但拳王擊倒敵人都只需要一秒,偷望女生兩三秒已經很奢侈,也足夠讓我寫一千字。
我繼續吃着略嫌太硬的出前一丁,她就坐下了,那隔板不透明,我只看到她的剪影。
我聽見她也點了雞翼出前一丁,凍奶茶少冰少甜。和我點的餐一模一樣,而且連飲品的特別要求也一致。若我年輕20年,大概我會拉開隔板,跟她說聲:「乜咁啱嘅!」可惜我已是個大叔,緣份遊戲這回事,與我相去甚遠。
她的餐也送來了,侍應姐姐看我舉止怪異,常有意無意地偷看對面的食客,竟站在我身邊,一見我吃完麵就收走我的碗。幸好,我江湖經驗充足,凍奶茶只喝了三分之一杯,還有本錢慢慢坐下來,了解對面女生的故事(若有的話)。
我知道她低頭吃着出前一丁,也許她的那碗麵煮得較軟,我聽見那種吃麵時的「殊殊聲」,當她吃了三口後,卻停了下來。拿起凍奶茶,透過飲管啜了一口。然後又放下不銹鋼杯,突然靜止了動作。我又再聽見另一種「殊殊」的聲音,卻不是吃麵,因那節奏不同。
未幾,我就知道那種聲音不是進食,而是涰泣。我頓時覺得,若我的存在令一個女生吃麵時會哭,那我是否應該趕快離場。她哭得更厲害,隔板下我可看見她的身體在顫抖,她需要一個人安慰,以及一張Tempo紙巾。不知怎地,平時不會帶紙巾的我,偏偏今日卻有一包Tempo。
我二話不說,拿了一張紙巾出來,在隔板的右側遞給她。我當然不知道會否被拒絕,只是很反射式地做這件事。出奇的是,她接過了紙巾,還跟我說了聲謝謝。她拭了眼淚,卻仍在抽泣,我感受到周遭的氛圍驟變淒美,甚有古詩「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的意象,她大概是受情所困才落淚的,我的觀察不會錯。
「他的家人不准我看他,他們把我趕走......」她竟然跟我說話,語氣中帶着憂傷及不忿。我不懂回應,只是呷了一口凍奶茶。這時侍應姐姐又走了過來,她不是要趕我走,而是問了我一句「你朋友?」我不置可否地點了一下頭。侍應姐姐頓時化身月老,很有型地把那塊放在我和她之間的隔板移走,我也對她的舉動大吃一驚。 也許侍應姐姐在茶餐廳裡促成了很多對愛侶,故此她才會有這種舉動。可惜,我不能時光倒流20年。然而,就在那隔板移開後的瞬間,我在相隔不足半米的距離,看清她的臉。她長得有點像陳苡臻,我開始在想,難道是在拍「試當真」?
我在等待她的第二句對白,她卻沒有再說話。突然之間,我們的手機都彈出一條推播,只有簡短的兩句。新聞標題為「現代版張先 疑受情所困墮樓身亡」,這個形容對一般人來說一定看得一頭霧水,然而對我來說,卻有種內心顫慄的震撼。
我剛才憶起的「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正是出自北宋詞人張先的《千秋歲》。而我對張先先生有一種別人不會理解的情懷,打從我識字開始就有這種聯繫。她似乎也留意到這則新聞,頓時放下了手機,再次掩面哭起來。我大概猜中她是受了情傷,跟她分享了一些有關張先的詩詞。我問她有沒有聽過「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她聽後哭得更厲害了。
她說那個被新聞推播墮樓的現代版張先,就是她的男友。他墮樓的一刻,她也在場,她親眼目擊他墮下,而他的家人也聞聲趕至,他們痛罵她一輪後將她趕走。而「 中有千千結」是他在情信裡寫給她的詞,他還是醉心研究張先的怪人。她幽幽地說:「明明寫出來也沒有人知道張先是誰,別人以為他一直在寫張先生,寫張先是漏了一個字。」
我苦笑,為何會遇到一個與張先有聯繫的女生。我想告訴她,其實這世界仍有很多男人喜歡一些常人不會理會的人和物,即便被世界唾棄亦不可怕,忠於自己,有時總會吸引到意想不到的人。她聽到我這樣說,突然收起了淚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然後嘴角展現一記詭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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