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東 精選

每次經過這位置，東都會停下來，靜靜凝視。透過那個文字中空，略帶歲月痕跡的生銹招牌，遠遠地看到自己的家。這個位處山旯旮的新家，當初東思前想後，曾經多次想過放棄。然而，當他實地考察，在偶然機會下路過此地，看見眼前這個招牌，那種陽光透進「遠東」二字的衝擊，讓他頓時雙眼通紅。亦因如此，他決定接受房屋署的編排，搬到皇后山邨的單人單位，獨居。
香港氣溫跌至攝氏3度，年近7旬的東，卻只穿一件單薄的短袖T恤。坐在電動輪椅上，從聯和墟沿單車徑回皇后山邨，是他每天的活動。寧願吹着冷風駕駛輪椅慢遊，也不願花費2元乘搭巴士回家，除了厭倦那輛長期迫滿人而輪椅不太可能上車的78A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可以每次都花數分鐘，靜靜地欣賞遠東，從帶銹跡的中空字體中，遠望新家。

我踩單車經過這位置，見到坐在輪椅的老人，衣衫單薄，看着前方動也不動。出於惻隱，我上前詢問他是否不夠禦寒衣物。他望了我一眼，笑着以帶俄語口音的廣東話跟我說，他自幼在西伯利亞長大，攝氏3度對他來說很溫暖。我聽得出那口音是俄語，因我曾學過俄語一段時間。這老伯應該很有故事，是以我也泊下單車，自稱是個收集故事的人，請求跟他談談。
老伯向我點頭微笑，主動向我說他叫東，遠東的東。我問他，遠東對他來說是不是具特別意義。他點頭。我觀察了一會，發覺他的左腳沒有了，相信是意外造成。東向我說，遠東代表西伯利亞，是他的家鄉。我Google了一下，遠東(Far East)是西方國家對亞洲使用的地理概念，我們日常較常聽到中東，而遠東通常指西伯利亞及東南亞等，離歐洲較遠的地區。中東有呼吸綜合症，而遠東，至少在沙頭角公路側邊，有一間發泡膠廠，和一個看着招牌沉思的西伯利亞老翁。

原來是冬天的冠軍，難怪東不怕凍。他認真地看着這個獨一無二的招牌，就如滿懷心事的男生，期待他的愛人回家那樣。我想聽多一點他的俄語口音廣東話，但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當我思考如何提問時，他卻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
東以前住在西伯利亞，在當地是個導遊，專門帶領遊客行雪山，欣賞西伯利亞最美麗的雪景。未婚妻歌莉亞與他合作，二人總是成功帶遊客看見最震撼的風景。而二人也決定在西伯利亞勒拿河附近，搭建一間木屋，然後二人在那生兒育女，過着簡單而幸福的生活。世事難料，歌莉亞在一次雪崩意外中被大雪活埋，搜救多時也無法尋回，孰生孰死，東也無從知曉，當地政府也只能宣告她死於意外。而東在那次意外裡也昏迷了，並且嚴重受傷，失去了左腳，其後轉戰到中國生活，以教俄語為生。
他沒有告訴我怎樣來到香港，只說他相信歌莉亞沒有死去，只是那事件後，東被送離出事地點，二人失去了聯絡。我也相信歌莉亞沒死，西伯利亞人是冬天的冠軍，大雪衝下來也可當被蓋。我和東在對談，就在寒風刺骨的冬天裡，他一點也不冷，我卻在顫抖。東說他的中文水平不錯，然而來到香港後，才慢慢欣賞正體中文之美，每一個字都有代表的故事及含意。

每年夏天，他都會回到西伯利亞去，去當年出意外的地點，札營一星期，靜靜地等待，希望歌莉亞會像他一樣，都會在同樣地點等他。那種等待重覆了40年，歌莉亞始終沒有出現。我心中暗嘆，西伯利亞人不但是冬天的冠軍，在痴心一片方面，也是絕對的第一。

東雖然殘障，但他的魄力及對愛人的痴心，令我感到震盪。不過，他說自從搬到皇后山邨後，就決定不再去西伯利亞了。他說遠東這個招牌，仿似是上天告訴他，透過那種光，就能看到家，雖然家裡沒有歌莉亞，但心境卻踏實。我相信他說的踏實，是放下。看着他專注的眼神，開始明白，遠東是他的心靈寄託，這個對一般人來說平平無奇的招牌，在東心目中，就是遙遠的西伯利亞。
我想起早陣子有新聞提及科學家成功將藏在西伯利亞凍土層，相信存在了4萬多年的蛔蟲復活。我問東是否相信這種事件，東雙眼突然通紅，仿似被我刺中了心中的痛點那樣。我後悔說了蠢話，讓東誤會以為我想叫他相信被雪活埋的歌莉亞有天也會像蛔蟲般復活。

東掏出毛巾來為自己拭去眼淚，笑着向我說，「其實我難過，是因為即使歌莉亞可以復活，那也是4萬年後的事了。」